三年前,我家还住在乡镇的一个大山沟里,离村所在地30多里,山路蜿蜒崎岖,沿途少有人家,也算得上是“山高皇帝远”了。每次上学、放学,都靠徒步跋涉,因为山路太远,母亲怕我回来的时候饿着,每天都会往我的书包里塞几个煮好的红薯或者土豆,以至于我总感觉自己每天上学都像是一次“远征”。
沿途山梁上,有一块巨石,被我们这帮“童子军”蹭得溜滑,那是我们的“基地”,每次路过总要在上面嬉戏玩耍一番才又启程。站在巨石上,可以看得见出山入城的蜿蜒公路延伸至目所不及之处。
那时候,我总喜欢坐在上边竭力远眺,想象着怎样才能走出这座大山,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渴望。然而,艰苦的生活环境和家里拮据的经济条件,催生出来的失望与渴望相互交织着,裹缠着我的童年。
初秋时节,山风渐紧,细雨绵绵,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。傍晚时分,浑身湿漉漉的父亲扛着一包刚从田里收割的新谷进了屋。晚饭时,母亲对父亲说到:“今年这天怎么这么早就转寒了,这房子透风得恼火,你恐怕要去砍点竹子编个围挡,挡一下风也好。”父亲像往常一样,一个人喝着包谷烧,闷不作声。
也不知道父亲生性如此,还是艰难的生活条件改变了他。记事以来,父亲一直都是这样寡言少语。或许,在这大山沟里,他已经懒得挣扎了,连说话都显得多余。
父亲兄弟多,和母亲结婚后,分家时得了这一间房屋一直住着。房屋破旧凋敝,以至于每次当我读到杜甫先生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时,我总会不自觉的想起我家的那间瓦房。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山沟沟里,哪家哪户住的都好不了多少。母亲常年身体不好,正如她有时候的自言自语:“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”。也许是怪自己不争气,也许是心疼父亲,记忆中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这一家人就靠着你爹,他干活累,心里也苦,你读书就要好好读出个出息来。”
我似懂非懂地应答着。
大山沟里的生活平静而单调,人们每天周而复始上山下地,就为了填饱肚子,生活已然不易,更别说修房造屋了。我记事以来,所住的房子就是满墙的裂缝和孔洞。或许是因为木匠师傅也穷,没能正经的拜师学艺,亦或许是因为我家造房时给不了几个工钱,糊弄着造的吧。夏天倒还好,满墙的裂缝和孔洞让山风来去自如,倒也凉快,夜晚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满天繁星,也是一道美景呵!可秋冬时节就难过了,也没其他办法改变,父亲只有每年都砍下很多竹子编成一块一块的栅栏围着外墙,时间长了就一层一层掉落了,像父亲手上磨掉的皮一样。
晚饭过后,夜雨未停,我关好门开始做作业。父亲和母亲守在灶前的火炉边,一如往常的安静,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伴随着稀稀拉拉的脚步声,响起了敲门声。父亲警惕的上前开了门,一个湿漉漉的头探了进来,带着几分腼腆和不安。好像是看出了父亲的警惕,忙自我介绍说:“大哥,我是新来村里工作的,以前负责你们这里的郑主任调整了,现在由我包你们这个组,昨天在你们组里开群众会,你没去开会,今天来你家看看。”
在这大山沟里,晚上突然有个陌生人来访,倒是件新鲜事。
父亲迟疑了一下,随手撑开门:“进来吧”。来人随即进了屋,裹挟着一股寒风一个劲儿灌了进来,屋里又增添了几分寒意。进了屋后,来人挠了挠湿透的头发:“你们这里也太远了,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们都要忙着收庄稼,白天都很少在家,我只好趁晚上的时间来串一下门,了解一下情况。”父亲很少搭话,提了个凳子摆在灶前,示意小伙子坐。母亲起身为小伙子倒了一杯开水,坐了下来和小伙子摆起了“龙门阵”。小伙子似乎很熟悉农村的“套路”,也很懂农村人的心理,说明了来意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起来,即便是父亲这样少话的人,也居然和小伙子聊上了。
从他们的对话中,我知道那人刚毕业参加工作,分到了我们村里,我们这个组都由他管着呢。此后,他成了村组里的常客,隔山差五在各家各户转悠,不像是来搞工作的,倒像是走亲戚的,熟门熟路。
左邻右舍好像都很快就接受了他,哪家哪户需要个什么物事儿,也经常喊他顺道捎来,有个杂七杂八的事也请他前来参加,这个熟悉的“陌生人”,像是游子回乡一样,和左邻右舍的人“粘”在一起了。
又是一个夜晚,我们正准备晚饭,“陌生人”又推开了我家的门。坐下后,母亲拿来了碗筷,他也不推辞。父亲往他碗里倒了半碗包谷烧,也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碗,抬起就喊喝。那人也不扭捏,抬碗就闷了一口。
酒过三巡,来人对父亲说到:“大哥,现在国家搞脱贫攻坚,政府有了新的政策,像你们这种条件,可以搬到县城去,我跟你报上去你看行不?”
父亲抬着碗怔怔地看着他,跟我和母亲一样,好像一下子没缓过神儿来。没等父亲回话,那人又接着说到:“政府在县城修了房子,你们要是愿意搬出去,钱都不用出直接就搬去了,娃儿也就进城读书了,哪方面环境不比你守在这个山沟沟强嘛。”
父亲猛灌了一口:“能这样?真要能搬到县城去的话,我肯定愿意呀,单为娃儿想,也是个划算的事咯。”来人也呷了一口:“行,我就晓得这个事你不难想过来,那我就跟你报上去了。”父亲缓了缓:“只是,你晓得的,守在这山沟沟里,除了整点吃的,找钱可就恼火得很,去县城生活可不比农村,没了土地,拿哪样养活人!”
那人随即道:“政府让你们搬去,还能不管死活么?你想到的问题早就考虑好了,安置你们的房子就在工业园区边上,嫂子身体不好,你要是没办法出远门就去园区打工,我们负责跟你联系安排工作,正好你这一身力气可以派上用场了。”父亲一口喝掉碗中的酒,盯着母亲,两人眼里都泛出了光,那么透亮,带着希望和激情,是我一直都没看到过的······
一年后,又是深秋时节,天气格外晴好。那人用摩托车载着父亲,沿着我日日远眺的蜿蜒山路疾驰而去。黄昏时分,摩托车的马达声还没熄灭,就听得父亲高声喊笑到:“幺儿,快出来看看这是啥。”我和母亲奔出门外,只见父亲手里高擎着一串钥匙,在夕阳的映射下,泛出一环环金光。
终于,要和这大山沟说再见了!
搬家的时候,经过山梁上的那块巨石。我像往常一样,站在上边极目远眺,那出山入城的蜿蜒小道,和我内心涌动着的渴望交互缠绕着,第一次觉得,这弯路,承载着我那么多年心心念念的“出山梦”,仿若变幻的琴弦,当我真正俯身触碰她,竟是如此亲切而又沉重、梦幻而又真实。我怔怔发着呆,不知什么时候,那个熟悉的“陌生人”走到我身边,点上一支烟慢悠悠的抽着,像是对我也像是自言自语:“很多年前,我也曾这样远眺过出山的路,这路走得难哟!现在,能帮助走出一家算一家吧!”夕阳映在他刚毅的脸庞上,我突然好像懂得了母亲常跟我说的:“读书就要好好读出个出息来!”
易地扶贫搬迁,让那么多人走出了大山沟,住上了小洋房,也让我走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学楼。今天,我所在的县城易地扶贫搬迁小区里,四周繁花锦簇,环境欢快祥和,大山沟里来的人们也在广场舞的节奏中欢呼着、雀跃着。在那个“陌生人”的帮助下,父亲、母亲还有和我们一起搬出来的左邻右舍的人们,如愿实现“华丽转身”,成了上班一族,就近务着工、挣着钱、养着家,幸福洋溢在脸上,连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也都爽朗起来了,我好喜欢他笑得傻傻的样子。
党的二十大提出,必须坚持在发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,不断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总有一批“陌生人”,他们为着人们的“向往”,带着使命、扛着责任、怀揣政策、寄着感情,流动在贫苦大众之间,把群众当亲人,把百姓事当自家事,把党的好政策化作春风雨露,洒满了大山沟,浸润着万千人家。每次看到小区的那副“让贫困群众搬得出、稳得住、能脱贫”的标语,我的内心总会淌过阵阵暖流,脑袋里总会浮现出那个夜雨中来访的“陌生人”,想起他那刚毅的脸庞,更加懂得了“读书就要好好读出个出息来!”
(本文获评二等奖,作者单位系中共贵州省委审计委员会办公室秘书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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